杠上花

四、繁花影底数清风 

　　夜风如水，月朗星稀。

　　叶晖怔怔看着白发剑客走出天泽楼，直到对方身形一晃似要摔倒，才如梦初醒，一跃跨过楼前护栏，将白发剑客扶住：“大哥，你这是……”

　　不过是须臾之间，正值壮年的叶英竟然白了满头黑发，七窍中皆流出血来。

　　紧跟在叶晖身后赶到天泽楼的曲风一见此情此景，厌恶地看向方宇谦：“这就是方家的好家风！”

　　“你跟踪我？”方宇谦平复下翻涌的血气，微眯双眼。

　　“若非曲风少侠即时报信，我也无法这么快赶来。”叶晖护着受了内伤的叶英，心中一阵后怕，“你对大哥做了什么？”

　　“无妨，”叶英微咳一声，以衣袖拭去脸上血痕，“此乃内功反噬，并非被他所伤。”

　　片刻之前。

　　方宇谦的剑芒已触到叶英额前，尖锐的痛楚渗入叶英神思深处，终于将他惊醒。

　　叶英入定多时，早已物我两忘。剑意随心生发，与西湖山水间的自然气脉相融，循昼夜阴阳流转，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方宇谦的剑芒虽还未刺入他的头颅，森然杀气却已直入经络。叶英骤然回神，双目一睁，如水剑气顿掀狂澜，排山倒海地碾过天泽楼，滚滚波涛冲破门窗汹涌而出，方宇谦如被海上风暴抛卷的一叶小舟，狠狠甩飞到数丈外，毫无半点抵抗的余地。

　　然而强行打断阴阳循环，反噬之力岂可等闲？叶英内力暴乱，在奇经八脉间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五脏六腑如地之裂，如天之崩，身体仿佛要从内炸开。

　　叶英平生性情淡泊，不曾有过大悲大喜，江湖纷攘之事如雁过无痕，从未在他心头留影。正因为心如明镜不染尘埃，他才能早早洞悉世情，达到道剑境界。然而世间万物相反相成，不曾有过畏惧，便不知何为无畏；不曾有过痛苦，便不知何为欢喜；不曾有过执着，便不可能真正看破。叶英此生三十五载，意如流水，心似浮云，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他的武功境界也就止步于此，以一柄无垢之剑徒劳斩向大千世界的无尽嗔痴，终将沉入泥潭，杳无声息。

　　然而此刻，他突然被推到生死边缘。卓绝的武功与显赫的身份并无半分作用，锥心之痛如跗骨之蛆，七窍仿佛被烈火所焚，眼前的世界在血色中旋转颠倒，渐渐浸入黑暗。他并不畏惧死亡，却不敢想像偷袭藏剑的敌人是否还有同伙，他一旦倒下身后的弟弟们该怎么办？

　　身上的痛苦与心中的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眼前一片黑暗，耳中轰鸣不止，口鼻中尽是血腥味，四肢因筋脉剧痛而无法分辨触感。五感全被阻断的茫然慌乱中，心底唯有一个念头越发坚定：不能就此倒下！纵然身在地狱，爬也要爬出去！

　　他扶着佩剑，一步步走出天泽楼。

　　凉月如同新雪落了他满身。

　　在什么也感知不到的混沌里，他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澄明。生死，荣辱，爱恨，只要他还站在这里，就会守护到底。这一刻，他大恐惧又大无畏，大悲哀又大欢喜，大执迷又大自在。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执着，然后又超越了这执着。

　　焚烧五脏的毒火如同剑炉里的烈焰，在他心中煅出一柄剑来。

　　云破，天开。

　　方宇谦意识到叶英已和片刻之前不一样了。

　　片刻之前，叶英自身是藏于藏剑山庄里的利剑，威力无匹，轻易不可出鞘示人。

　　此时此刻，藏剑山庄的山水草木都是叶英掌中之剑。不，应该说，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天之剑与地之剑随他心念翻转，无论他身在何处都能信手拈来。

　　片刻之前的叶英尚有被偷袭得手的可能，此时此刻的叶英却所向无敌。

　　方宇谦站起身，振衣抖落泥尘，拱手道：“叶大庄主好功夫，方某自愧不如。五年之后，当再来拜会。”语调从容坦然，尽是世家弟子风范，仿佛刚才的偷袭与他无关。

　　曲风不了解中原武林规矩，简直要被方宇谦的厚颜无耻惊掉下巴。叶晖却皱眉，方宇谦此话明明白白是堵了藏剑向他寻仇的后路，若叶家再要追究，反倒在江湖上落下“不能容人”甚至“惧怕年轻新秀修炼有成”的话柄。

　　想到此处，叶晖怒极反笑：“五年之后，阁下也不必亲自上门。藏剑山庄各位庄主事务繁忙，自有新入剑道的弟子，去请教阁下五载修行之功！”

　　——五年之后的天宝四年，你我踏上江湖之时，藏剑弟子奉代庄主叶晖之命，在天子峰将方宇谦毙于剑下，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方宇谦看向曲风：“走罢。”

　　曲风冷冷道：“你现在身受内伤，还能胁迫于我吗？我若不趁机逃脱你的掌控，对得起你无耻偷袭、作茧自缚的行径吗？”

　　“很好，”方宇谦微微颔首，“隐忍多日，把握良机——不愧是方家的子嗣。”

　　这语调与当日他在白帝城突然出手要杀曲风之时一模一样。曲风神色一凛正要戒备，方宇谦已足下生风，几个起落就飘出了君风院。

　　等到方宇谦的气息从藏剑山庄中完全消失，叶英才又喷出一口血，昏倒在叶晖身上。

　　“大哥！”

　　藏剑山庄大庄主受伤的消息被叶晖锁得极严，外界只知叶英仍在闭关，求医的密函却早已千里加急送往万花谷。曲风对方宇谦所作所为深感不齿，又觉得此事多少与自己相关，便留在藏剑山庄，在万花谷名医赶到之前尽力以自己所学的医理照顾叶英，同时向山庄中往来的江湖侠客打探罗尼玛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

　　万花谷名医的到来却让两件事都有了转机。

　　药圣孙思邈年岁已高，经不起长途车马疾奔，因此赶赴藏剑的是他大弟子裴元，与裴元一起到达天泽楼的，还有苍龙笛。

　　“此物为何会在你手中？你是否见过罗尼玛？”等到裴元为叶英看诊结束退出天泽楼，早已等在一旁的曲风急忙上前追问。

　　裴元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就是曲风？”

　　“是罗尼玛告诉你的？她人在何处？”

　　“若你说的是浪穹诏的小公主，那你大可放心。她在忆盈楼没能找到所寻之人，然而忆盈楼的菡秀苏娘子正好是我万花谷琴圣，便将她带回谷中。如今她已被谷主收为义女，改名宇晴，有花圣之称。当初在路上与她失散的两位家臣也由万花弟子找到，在落星湖畔与她团聚。”

　　“那苍龙笛……”

　　“此物是我向花圣暂借。苍龙是苗疆上古神兵，是疗伤圣物，或许会对叶大庄主的伤势有利。”

　　曲风长长呼出一口气，浑身一松：“太好了……”

　　他的担心和牵挂，最终以连他自己都不敢想像的圆满来收尾，此生已别无所求。

　　裴元又道：“花圣也在惦记你的安危。等叶大庄主病情稳定，你可愿和我同去万花？”

　　曲风心愿已了，对将来的处境也就不甚在意，随口答应了下来。

　　——却没有发现裴元把玩着苍龙笛，一脸耐人寻味。

　　千里之外，在秦岭深处悠哉乐哉观赏歌舞的东方宇轩打了个大喷嚏。

　　开元二十八年，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结束了长达四年的闭关，彻悟无上心剑，却双目失明，青丝成雪；东海侠客岛的方宇谦登上天子峰，取得当年方乾与剑圣比试所留的剑谱，聚集一帮三教九流，剑指中原；前朝余党宇文敌、宇文灭兄弟进入十二连环坞，总寨主宫傲却在白帝城中闭门不出，潜心修炼。

　　在这些隐元会巨细无遗记录下来的江湖大事之外，还有一些小小的插曲。比如万花谷花圣宇晴在晴昼海种下繁花无数，晴昼海从此有花海之名；谷主东方宇轩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弟弟，对方却并不相认，甚至在三星望月顶上掀了桌，险些大打出手；南疆少年曲风被刚正严厉的书圣颜真卿收入门下，在书山学海中体会圣人之道，洗涤本心……

　　仙迹岩瀑布下，曲风合上书卷，揉了揉抄书抄得酸痛的手腕。

　　凉亭里有书圣弟子们的诵读声伴着潺潺水声传来，瀑布的水气混着桥下淡淡莲香轻拂脸颊，抚平了心头燥郁。

　　有风吹过，一朵紫藤飘飘荡荡落在眼前。

　　他心头一动，拾起一支未蘸墨的毛笔，将落花接在笔尖，随意凌空勾画。他心中清明，笔上气劲也流畅淋漓、刚柔并济，花朵既不坠落也不被压伤，随笔意游走，满天都是花影摇曳。颜真卿见了，笑道：“花开六合，曲笔凌风。你可以出师了。”

　　按照万花谷的规矩，出师弟子从谷中辈分最高的药圣孙思邈手中接过出师笔便可出谷游历。曲风没料到颜真卿会这么快放人，正在怔忪，颜真卿又递过一只木匣，说是出师笔早已为你备下了。

　　曲风打开一看，湛蓝笔毫如晴空之色，笔杆嵌以银丝，刻了一个“风”字，笔法苍劲沉郁。

　　他冷哼一声，收了笔，对颜真卿行礼道：“请转告制笔之人，下次有什么事大可直接来找我，不必这么曲折迂回。左右我又打不过他，他怕什么！”

　　颜真卿大笑：“你这话也该直接去对他说。”

　　曲风在江湖中游历了两年，一支六合曲笔也算闯出了些名声。归来的那天春光正好，青霭起于山间，花香熏人欲醉，三两小鹿在晴昼海蹦跳。

　　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

　　——与那些倒在战火里的故国族人相比，与那些消失在白帝城里的无助百姓相比，与那位自己不曾见过的、踏入陌生山水与毒虫间力挽狂澜的姐姐相比，甚至与那位看似高高在上、却被家族兴衰之重压得险些粉身碎骨的藏剑庄主相比。

　　或许人生在世永远有不能消泯的烦恼，但若心中常有一方桃源，又何惧风雨加身？

　　他踏着繁花走向青岩深处。身后清风徐来，吹散了世间尘埃。

（卷三·奈何清风·完）